中國時報【魯娃】

雪地裡,那團模糊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看清些眉目了。雖然陌生,卻恍若我曾經的兩任丈夫。我對自己的恍惚瞭若指掌,因為那張亞裔的臉,至少大半像了我的男人。

二○○八年早春出奇的冷,坐在盧森堡公園的長椅上,我渾身裹得密不透風,只留出瞇縫的眼睛,得以窺視雪原裡了無人跡的空曠。三月中旬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是罕見的,把巴黎的喧囂一股腦兒壓扁了。當附近聖.胥彼利斯大教堂的鐘聲敲過十點,周遭依然沉寂。

男人越走越近,身上的裝束也分辨出細節來。他沒戴帽子,頭髮支楞,密匝匝的黑,在一夜新雪徹底的白裡顯得怪異。他看上去有些年紀了,除了濃髮不似相當年齡層的法國人那般稀疏,步履、姿態以及動作的頻率無不丟失著青春年少。如果這類歲月磨礪的滄桑依舊不失魅力,便可借用時下女孩們的調侃:總算,好歹,殘留了大叔的性感!他個子不高,肩膀偏寬,羽絨服也是絕不肯臃腫肥大休閒了穿的,敞開的豎領裡若隱若現一抹酒紅──蓄意的精緻。抑或,假裝的斯文。白晃晃的雪光把五官的輪廓照沒了,只餘下兩道眉峰中間那顆黑痣在光暈裡閃爍。

他身後,是皚皚雪地上逶迤的一串腳印,遠看,像頎長的狼尾巴。

我一悚,再次警惕起來。狼是侵略性的,我心雖不老,卻也脆弱了,我該把守住自己的領地,防範外來者入侵。年輕時在北京大學,中國同學都把居心叵測的入侵者稱為大灰狼,我這是東施效顰。

雖然聽說,他的入侵多半是衝著家裡那堂黃花梨木明代家具而來。那又怎樣?黃花梨木器是我亡夫查理的母親土爾扈特公主留下來的寶貝。查理死後八年,我所有的念想就剩這些桌椅板凳了,查理的氣息浸潤沉鬱在不動聲色裡。黃花梨的幽香清久遠淡,像極了我們纏綿悠長的情感,只要它們在,查理就不會走開。我不想也不會把查理推出門去。

其實,遲到的約會已經被我拖了大半年,從這個名叫林一舟的男人要短租我那間位於巴黎左岸的公寓,委託經紀人給我打來第一通電話開始。前天下午他大約又從中國回來了,撥來電話說:「土爾扈特太太,我想請您吃飯!」他不直呼我的名字夏洛蒂而尊稱土爾扈特太太,至少懂得法國人的禮儀。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多半像綁架,沒有迴旋餘地。我猜想他是等不耐煩了。七、八個月來,這樣的邀請多達N次,他禮貌過,優雅過,都被我謝絕,終於將他惹惱,這才單刀直入下了通牒。我無可推諉,只得應允。不過我回應的約會不在餐館而在公園。

中餐雖是我愛,跟不跟這個陌生人共進午餐還要看見他後的感覺。畢竟活了大把年紀,不是幾客甜Dr.Cink點幾塊巧克力便能糊弄的。老女人的曖昧總有她的道理。

「早上好,土爾扈特太太!」

他的法語帶點外省人口音,諸如馬賽等南部城市。「我,林一舟。」一杯咖啡遞過來。杯是紙杯,杯上印著公園對門那家咖啡館的標誌。杯口封了塑膠膜,又捂在戴黑皮手套的手裡,還是涼了,最後一絲溫熱苟延殘喘。

我這才意識到把約會修改在盧森堡公園兩排栗子樹下的長椅上是多麼不合時宜。不過前天通電話時巴黎並未見下雪的徵兆,怨誰呢?我把咖啡送到嘴邊,啜一口,就著下嚥的餘香向他道歉,「對不起,年輕人!」

他一愣,可能年輕人的稱呼對他也已然久違。我打趣,「您難道不願意比我年輕?」他懂了。他果然是個聰明人。不過臉上的錯愕與驚喜並未消褪。錯愕是一個法國人怎麼能把漢語說得一點都不比他差。驚喜是不用再與我繞口舌,母語表達總給人占上風的自信。我用眼神擋住他的好奇,流利漢語屬於夏洛蒂的祕密,與別人無涉。

偏他不願意把自己當別人。在我長椅的一角坐下後他說:「土爾扈特太太,我早來了,一直在等您。我擔心這場大雪攪了我們的約會。」

我說:「可不是,剛才出門穿上大衣了我還在動失約的念頭,這種鬼天氣,誰願意到公園裡受凍?」說著,我突然想起剛才數到這張靠右第四張約會的長椅時,上面是乾爽清潔的,昨夜的積雪已被人提前清除。他很周到。我有了點好感。然而丁點好感不足以抵消警惕。我喝了口已經冰涼的咖啡,等他的下文。

他不迴避,直截了當。

「土爾扈特太太,能把您的黃花梨木器讓幾件給我嗎?比如翹頭書案,官帽椅,炕桌,價位您說了算。」

「很遺憾,我不缺錢。」我笑笑,眼裡的意思是,您知道黃花梨在我心裡的價值嗎?

他說:「我沒想瞞您,如此到代、開門的黃花梨木只有明清官宦大家才可能擁有,是極品,昂貴是必須的。但對真正的收藏者來說,擁有則是無價的。」我的漢語不足以讓我理解「到代」、「開門」的詞意,想來是收藏圈的行話。他幾乎是在懇求了,「只要您肯出讓,我保證不還價。」志在必奪,一副大亨姿態。

但他錯了,我指的並不是錢。端詳他的臉,眼睛裡興奮焦灼的火苗閃閃爍爍。他或許不明白,金錢有時恰恰什麼都不是。雖然他蹙起的雙眉簇擁著眉心那顆黑痣,給人的感覺不像是沒有承載過人生負荷的輕佻之徒。

我張了張嘴,又把刺耳的話嚥下去,只吐了個「Non」字。

(本文摘自《彼岸》一書,印刻出版)

Dr.C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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